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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交农”事件经人们百次千次不厌其烦地议论过,终于淡漠下来了。有关白狼的嘈传中止了,却随着又传开了天狗的叫声。传说白狼原先在哪儿出现过,天狗的叫声就在哪儿响起。听到过天狗叫声的人还嘬起嘴模仿着:“溜溜溜——溜溜溜。”细细的尖尖的叫声与庄户人养的柴狗汪汪汪的叫声大相径庭,一般人即使听到“溜溜溜”的叫声,也不会与狗的叫声联系起来。而狗们是能听懂的,每当它们听到“溜溜溜”的叫声,就像听到号角,得到命令一样疯狂地咬起来,整个村子,甚至相邻的几个村子的狗都一齐咬起来,白狼就不敢进宅跳圈了。

白鹿原又恢复了素有的生活秩序。牛拉着箍着一圈生铁的大木轮子牛车嘎吱嘎吱碾过辙印深陷的土路,迈着不慌不急的步子,在田地和村庄之间悠然往还,冬天和春天载着沉重的粪肥从场院送到田里,夏天和秋天又把收下的麦捆或谷穗从田地里运回场院。白嘉轩也很快把精力转移到家事和族事的整饬中来。

在闹“交农”事件的前后一年多时间里,《乡约》的条文松弛了,村里竟出现了赌窝,窝主就是庄场的白兴儿。抽吸的人也多了,其中两个烟鬼已经吸得倾家荡产,女人引着孩子到处去乞讨。他敲响了大锣,所有男人都集中到祠堂里来,从来也没有资格进入祠堂的白兴儿和那一伙子赌徒也被专意叫来。那两个烟鬼丧魂落魄的丑态已无法掩饰,张着口流着涎水,溜肩歪胯站在人背后。白嘉轩点燃了蜡烛,插上了紫香,让徐先生念了一些《乡约》的条文和戒律。白嘉轩说:“赌钱掷骰子的人毛病害在手上,抽大烟的人毛病害在嘴上;手上有毛病的咱们来给他治手,嘴上有毛病的咱们就给他治嘴。”白嘉轩先叫了白兴儿的名字。白兴儿“扑通”一声跪到祠堂供桌前:“我不赌了,我再不赌了!我再赌钱掷骰子就斫掉我的手腕子!”白嘉轩说:“起来起来!跟我来——”白嘉轩把白兴儿叫到祠堂院子的槐树下,“背过身子举起手!”白兴儿背靠着槐树举起双手,人们清清楚楚看见了白兴儿那手指间的鸭蹼一样的皮,白兴儿平时总是把手藏在衣襟下边羞于露丑。白嘉轩又连着点出七个人的名字,有白姓的也有鹿姓的,有年轻的也有中老年的,一律背靠槐树举起了双手。白嘉轩着人用一条麻绳把那八双手捆绑在槐树上,然后又着人用干枣刺刷子抽打,八个人的粗的细的嗓门就一齐哭叫起来。白嘉轩问:“说!各人都说出自个赢了多少输了多少。”白兴儿和那七个人都哭泣着声如实报了数。白嘉轩默默算计一番,赢的和输的数目大致吻合,可以证明他们尚未说谎,就说:“输了钱的留下,赢了钱的回去取钱。”白兴儿和另两个赢主儿被解下手,然后跑回家取了钱又跑来,按族长的眼色把银元掏出来放到桌子上。白嘉轩说:“谁输了多少就取多少。”那五个输家被解下来,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失财复得的事,颤巍巍地从桌子上码数了银元,顾不得被刺刷打得血淋淋的手疼,便趴在地上叩头:“嘉轩爷(叔哥)我再也不……”白嘉轩却冷着脸呵斥道:“起来起来!你们八个人这下记住了没?记住了?谁敢信啊!把锅抬过来——”几个人把一只大铁锅抬来了,锅里是刚刚架着硬柴烧滚的开水。白嘉轩说:“谁说记下了就把手塞进去,我才信。”几个输家咬咬牙就把手滚水里,当即被烫得跳着脚甩着手在院子里打转转。白兴儿和两个赢家也把手滚水锅里,直烫得叫爸叫爷叫妈不迭。白嘉轩说:“我说一句,你们再记不下再赌的话,下回就不是滚水而是煎油!”

接着两个烟鬼被叫到众人面前,早已吓得抖索不止了。白嘉轩用十分委婉的口气问:“你俩的屋里人和娃娃呢?”俩人吭哧半晌,耷拉着脑袋嗫嗫嚅嚅地说,“回娘家去了!”“要……要饭去了!”白嘉轩皱着眉头,痛苦不堪地说:“一个引着娃娃回娘家去了,一个引着娃娃沿街乞讨去了。你俩想想,一个出嫁的女人引着娃娃回娘家混饭吃是啥味气?一个年轻女人引着娃娃日里蹭人家门框夜里睡庙台子是啥味气?”白嘉轩说到这儿已经动心伤情,眼角润湿,声音哽咽了。众人鸦雀无声,有软心肠的人也开始抽泣抹泪。白嘉轩说:“我已经着人把你俩的女人和娃娃找回来了。你们来——”众人吃惊地看见,两个年龄相差不多的女人拖着儿女从徐先生的居室里出来了,羞愧地站在众人面前。那个讨饭的女人衣服破烂,面容憔悴,好多人架不住这种刺激就吼喊起来:“捶死这俩烟鬼!”白嘉轩说:“女人娃娃逢着这号男人这号老子就有遭不尽的罪。我想这两个女人丢的不光是自个的脸,也丢尽白鹿一村人的脸!我提议把祠堂官地的存粮给她俩一家周济几斗……大家悦意不悦意?”悦意的人先表示了悦意,随之就数落起烟鬼的无德;不悦意的人先斥责烟鬼的败家子行径,随之就表示根本不该予以同情,但究竟是人数不多。两个烟鬼羞愧难当,无地自容,跪趴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,喊说:“族长,你用枣刺刷子抽我这号不要脸的东西!我再要是抽大烟,你就把我下油锅!”烟鬼们无以数计的丢脸丧德的传闻使他根本不相信这些誓言,他还没听说过有哪一个烟鬼不是强迫而是自觉戒掉了这恶习的。他立时变了脸:“我刚才说了,你俩的毛病害在嘴上,得治嘴。我给你俩买下一服良药,专治大烟瘾。端来——”什么良药尚未端进门来,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已经传进祠堂院庭,众人哗然,是屎啊!后来,两个烟鬼果然戒了大烟,也在白鹿村留下了久传不衰的笑柄。

一个连阴雨天的后晌,雨住天开,云缝里泄下一抹羞怯的阳光,洒在湿漉漉的屋瓦上,令人心胸舒畅了些。白嘉轩把木头泥屐绑上脚就出了街门。街巷里的泥浆埋没了泥屐的木腿,他小心地走过去,背着手,走到镇上的中医堂门口就脱下了泥屐。冷先生一见面就慨叹:“唉!今日才见了日头!人都快发霉了!”白嘉轩说:“今年的棉花算是白种了。”坐下之后,冷先生说:“我正想去找你哩!雨下得人出不了门。有一件事要求你哩!”白嘉轩说:“只要我能办,那还有啥说的。”冷先生稍作沉思,就直言相告:“子霖想给兆鹏订亲,托人打探咱的实底儿,想订咱的大女子。你看这事办得办不得?”白嘉轩毫不含糊地说:“这有啥说的?只要八字合。”冷先生说:“八字暗里先掐了一下,倒是合。你若是觉得可办,我就得请你出马,这媒得由你来撮合。”白嘉轩礼让道:“村里有专事说媒联姻的媒婆媒汉,我可没弄过这号事。”冷先生执意道:“媒婆媒汉的溜溜嘴,我嫌烦。我就相中你合适。”白嘉轩推辞说:“为你老兄说媒联姻,兄弟机会难得哩!可这是两边的事,子霖那边好说不好说呢?”冷先生说:“实话给你说吧,让你当媒人,我还没敢想劳驾你,是子霖的意思哩!”白嘉轩再也不好意思托辞推卸,就充当了一次媒汉的角色。在秋收秋播的大忙季节到来之前的消闲时日里,这桩婚事按照通行的婚俗礼仪订成了。

秋收秋播完毕到地冻上粪前的暖融融的十月小阳春里,早播的靠茬麦子眼看着忽忽往上蹿,庄稼人便用黄牛和青骡套上光场的小石碌碡进行碾压。麦无二旺,冬旺春不旺。川原上下,在绿葱葱的麦田里,黄牛悠悠,青骡匆匆,间传着庄稼汉悠扬的“乱弹”腔儿。白嘉轩独自一人吆喝着青骡在大路南边的麦田里转圈,石碌碡底下不断发出麦苗被压折的“吱喳”声。鹿子霖从大路上折过身踩着麦苗走过来,十月行步不问路,麦子任人踩踏牲畜啃。鹿子霖站在地头。白嘉轩一圈转过来,喝住牲畜,就和鹿子霖在地头蹲下来。鹿子霖说话爽快:“嘉轩哥!我给你还礼报恩来了。”白嘉轩不失庄重地说:“我哪有礼有恩啊!”鹿子霖热情洋溢地说:“你给咱兆鹏说下一门好亲。滴水之恩,当以涌泉相报。何况这是终身大事!”白嘉轩仍然不在意地笑笑。鹿子霖接着说:“冷大哥还有个二闺女,有意许给孝文。我向冷大哥自荐想从中撮合,八字也都掐了,没麻达。就看你老哥的意思了……”白嘉轩蹲在那里就哑了口。事情来得太突然。他说:“这事今日头一回说破,我得先给老人说了……过日,我给你见个回话。”

由鹿子霖作媒,把冷先生和白嘉轩联结成亲家的事也办得同样顺利。当一场凶猛的西北风带来厚可盈尺的大雪,立即结束了给冬小麦造成春天返青错觉的小阳春天气,地冻天寒,凛冽的清晨里,牛拉着粪车或牛驮着冻干的粪袋,喷着白雾往来于场院和麦田之间。冷先生的二闺女订亲给白家了,不过不是大儿子孝文,而是二儿子孝武。冷先生的大闺女订给鹿子霖的大儿子鹿兆鹏,白嘉轩觉得自己的大儿子订冷先生的二闺女有点那个,于是就提出了二儿子孝武。他回给鹿子霖的原话是:“我想给孝文订娶个大点的闺女。咱屋里急着用人(不便出口的一层意思是早抱孙子)。冷大哥的二闺女小了点儿。要是八字合,订给孝武。”鹿子霖急于联扯这门亲事,并不过多思考白嘉轩另外的意思,就说给冷先生。冷先生同意了。

冷先生十分满意两个女儿终身大事的安顿。他不是瞅中白鹿两家的财产,白鹿原上就家当来说,无论白家,无论鹿家,都算不上大富大财东;他喜欢他们的儿子,也崇敬他们的家道德行,都是正正经经的庄稼人;更重要的是出于他在白鹿镇行医久远之计,无论鹿家,无论白家,要是得罪任何一家,他都难得在这个镇子上立足;他也许不光凭他的冷峻的眼光看得出,而是凭他冷峻的神经感觉到了,“交农”事件之后白鹿两家不好愈合的裂痕。他像调配药方一样,冷峻地设计而且实施了自己的调合方案,不管白嘉轩或鹿子霖心里真恨假爱也不要紧,哪怕维持一种表面的和谐亲密也是好的。当两宗亲事完成以后,冷先生在一个冬夜,订了菜,温了酒,请来了两个亲家,以少有的热情和感慨说:“不结亲是两家,结了亲是一家。我这人话短言缺又不会拐弯,日后咱们无论谁和谁有啥成见,都当面说清,不许窝在肚里,我是挂面调盐——有言(盐)在先。我们仨人,我长几岁,权且充个大(音读斫)货,说几句老话:我看白鹿村缺不了嘉轩弟,也缺不得子霖弟。你俩人捏合好一好百好。我是钦服你们两家人的品行,可不是图地多房宽牛高马大。白鹿原上只有一个‘仁义’村庄,甭忘了是县令亲自写的栽的碑……”于是,由“交农”事件造成的白嘉轩和鹿子霖之间的芥蒂,不说化解,总之是被他们自觉自愿地深深地掩藏起来了。其实俩人都需要维持这种局面。

交上腊月,县长何德治骑着马上了白鹿原,专程来拜谒白嘉轩,自然由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和第一保障所乡约鹿子霖引路作陪。田福贤对何县长说:“你坐在仓里喝茶,我让子霖把他叫来。”何县长说:“不用。我登门拜访。马拴在仓里喂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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